夜來又回到那個小島上, 尋常巷陌依舊, 桃花似的人面依舊, 時光倒流, 又回到少年十五, 六那段日子。
一如戰後千萬個離鄉別井的中國人一樣, 父親無可奈何底下放棄家鄉的祖居和田地, 一無所有地南下移居到那小島上, 一個遠離鬧市喧嘩, 只有鄉村人定居有山有水的好地方。那𠒇有炎熱悠長的夏天, 令人懨懨欲睡一下又一下的蟬鳴, 影樹的細細碎碎遮掩不了暴曬下來的大熱太陽, 我是如斯深愛那影樹, 轟轟烈烈的紅花真的像英雄灑血般悲壯, 落下來的小葉子浮滿不遠之處的魚塘, 那個令我一坐就坐上半天的魚塘, 翻兩三篇查拉圖拉如是說, 讀幾行古詩十九首, 而那人一直在我耳邊絮絮不休細說將來, 那時候還以為有用不盡的時光。
那小島盛載有我滿滿的歉意, 因為我堅持離去, 傷透兩個愛我至深的人, 走的那天晴空萬里, 一如過去萬千個日子那種無雨無雲, 南中國海的好天氣, 一樣可以令人意氣低沉, 祖母甚至不肯到碼頭看我離去, 我只有一步一回顧, 看着她背裡淌淚的身影, 啊... 祖母我給你的創痛說要多深就有多深, 祖母一直活在她和祖父那種兩小無嫌猜, 十六為君婦的世紀𥚃, 以她那一套來衡量, 女子一生是願托喬木的絲蘿, 捨棄一個從小相識知深可托終身的人, 離家遠去找尋所謂天際一抹雲彩, 對她來說, 非常難以理解, 不可思議, 但在我要努力爭取時, 她還是人前人後一貫的支持我。
再回去的時候, 祖母已經不在了, 千里孤墳, 教我無處說凄涼, 和那人再見面時, 執子之手不能與子偕老矣, 一時間黯然無語相對, 想到坊間流言說他成功的事業背後有兩段不和諧的婚姻, 又如何開口好言相慰? 要是我不曾離去, 留下來吃着他家裡茶飯, 不求上進, 不事生產, 又豈是當初那個心高氣傲令他眷戀不已的小女孩。
給我再來一次機會, 我仍然會作出同樣選擇, 即使我知道要付出何等代價, 以後的年數𥚃, 常常在深夜夢裏驚醒過來, 想着小島𥚃的蟬鳴, 想着那花開花落的影樹, 想着那魚塘, 想着那小島上零零碎碎的人和事, 想着想着... 久久不能再入睡, 眼睜睜的一夜到天明….
—1991年4月1曰發表在加京華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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